後來我有點不確定起第一眼注意到的究竟是什麼,倏然被淨空的視野嗎?還是那種擾擾的、即將溢出感官的全新木製家具常有的刺鼻木屑味?那個冬日午後我拖著最後一袋行李,肩線因過重的負荷而垮塌變形,腳步拖沓至長廊底端,轉開門鎖,看見夕照如一彎小溪自窗櫺流入室內,淌瀉在光裸的床板上,身後,門板被風帶得咿啞擺晃。
粉刷成乳白色的牆面、雙層式拉門書櫃、氣壓傾仰辦公椅、湖綠底勾鵝黃花緞質窗簾……默默點數著。所有器物都安置在最適宜之處,像一組經過特別設計的靜物,眼前一一排列開來,不帶感情。
那些慣於將風景從中剖切兩半的樓廈呢?到哪裡去了?將行李靠在衣櫃門上,我納悶地想。
算起來,這是一年半內第三次搬家。
不知道為什麼,慢慢我發覺無論從哪裡遷至另一處,搬家這漫長如一場永不歇止的拉鋸戰通常都從同一個點開始,繼而結束在和上回相差無幾的地方,重新開始下一個惡夢的輪迴。譬如清理雜物,你得將所有收入抽屜、床底的雜物通通翻出:過期的保養品、倒閉的健身房試用劵、摺痕錯綜的名片──究竟是哪個場合隨手收下的?對方的長相、對方的興趣又或自我介紹其實一點也記不得。倒出眾多雜亂物事,一件件撿起來細審,彷如一次瀏覽了人生所有細部的背面。
朋友告訴我陪高中社團學弟們參加合唱團比賽,高低抑揚好幾個音部,賽前他們原本就是最被看好的一隊,也果真奪下極佳的名次,像往年頒獎典禮後的晚上,一夥人興致高昂的往指導老師家慶功,打開冰箱,赫然看見滿滿塞了一個冰箱的是半隻硬梆梆的烤雞,慘白肉屑附著在凍得如同鐵架的骨骼上,胸骨翅膀腳爪,咬痕仍清晰印著其上,旁邊的紙盤盛著乾癟的臘腸披薩、滿佈暗褐斑點的洋蔥圈、腐敗渾濁的水果沙拉拼盤,還有滿滿一公升瓶裝過期可樂。
種種去年慶功宴後吃剩的食物。汁液四濺,混雜著腐敗與孽生的氣味鮮烈地湧入鼻腔,酸敗、肥沃,像夏季大雷雨過後冒出濕土的白色蕈類,「只是還要更刺鼻而嗆人、更潮濕。」想必是個苦悶的、即將邁入中年的單身漢生活吧,我這樣想。
譬如照片。當然,沒有理由漏掉那佔去硬碟一半空間,耗費多時下載的戰利品。很久以後你才發現,那一個個彎曲身體擺出的姿勢怎麼看怎麼怪,無論外拍背景是Motel或大專院校都一樣,因此後來你亦總是躲避拍照,因不覺得有什麼景致或對象非拍不可,非把自己弄得這樣可笑不可。
沒有笑臉、沒有眼淚,沒有任何可資紀念的憑藉。
我沒有告訴那個慶功宴慘澹收場的友人的是,其實我也是這樣的人。我正在遺失聯誼、約會、郊遊等各式社交活動,多數的日子我睡到午後才醒,接著坐在電腦前一面攪拌即溶麥片一面看網拍,然後登入線上遊戲,在所有與我年齡相仿的女性全數聚集在百貨公司門口,等著領取福袋或折扣券的同時,我正穿梭於一個個路線複雜曲折如迷宮的小島上(奇怪,為什麼我只有在虛擬世界裡才不至迷路?),打怪、破關,實踐孩提時每一個關於海盜或城堡的夢想。
一幢幢寬敞氣派的購物中心,我知道的,它們確然是這座城市裡最具代表性的地標,就像遊戲中那些指標性的寶物和玩家口中非去不可的「掠寶聖地」一樣。「聽說你們一○一……」觀光客起頭問的就是這句話,無論他們的國籍是日本泰國烏克蘭新加坡澳大利亞,無論說的是你聽得懂的語言,還是比手劃腳大半天依舊不得要領。
究竟要如何才能在地圖上無數開敞給公眾的那些指標裡,訂定全然屬於私人的差異?這裡是大使館,那裡過去有醫院、教會……我知道這佔地兩百七十一點七九九七平方公里的盆地如何分配每一吋土地,但我從來不知道,究竟哪裡才是可棲之處。
終日環繞在異國口音下使人太容易錯亂,一回經過隔壁人家門口,彼時我剛自關了一天的圖書館歸來,隔門聽見新聞播報著威斯康辛州社會新聞:「發生槍殺案,這個位於威斯康辛州的小鎮有六人遭擊斃,凶案現場是日內瓦湖附近德拉凡鎮的一個民宅……」我急忙開了門上樓,為的是印證門牌是否仍如我所記得的那樣懸掛在鐵門上方,標示那組只有水電公司會定時聯繫我,寄繳費帳單過來的號碼。
我在哪裡?
上一個住處位於公車底站附近小巷的公寓四樓,一間兩坪大小的單人小雅房堆滿所有家當,書桌貼著垃圾桶,床尾就是充作衣櫥的五斗櫃。沒有冷氣。熱烘烘的暑天裡我時常只穿著細肩帶上衣,電扇開到最強,在逐漸冷卻的昏沉裡辨識板門那端傳來的各種聲響:隔壁房客養的吉娃娃、女房東向同居男友劈面砸去的塑膠板凳,諸如此類。上演的誠然是香港電影中常見的緊鄰密戶情節,當然,我沒有遇見鎮日穿著繡花盤釦旗袍的張曼玉,也從沒聽說過有什麼寫作維生的俊美房客,什麼也沒有發生。
透過天窗向外瞧,天色朗闊,那晴好色澤如同樓下聚集的傳統市場上賣的水耕芹菜,爽脆而明淨。
都市的邊緣。初來乍到時,我曾對東區林立的老舊國宅大感驚訝,借著幫同學代一堂家教課上去過一次,喀啦啦踩著水泥清漆畢露的樓梯爬上三樓,越走牆上壁癌越張牙舞爪,走廊上除了幾顆燈泡外什麼也沒有,左右兩側底端則各開了一扇鐵窗,蒼蠅嗡嗡地繞著鏽蝕的鐵窗窗櫺打轉,二三十戶人家就住在紅漆鐵欄杆背後,各自經營互不相關的人生。
簡直像蟑螂一樣,日出而作,日落,就回到一模一樣的陰暗角落裡螫伏,伺機而動。
台北居,大不易。
實在與什麼貿易中心、科技鉅子極不相襯哪,這些氣味,這些臉孔。我想起每天晚上拖著腳步爬上四樓,喀啦啦轉開門鎖,在擁擠得幾乎要誘發幽閉恐懼症的小房間內倒下,一個月四千塊不含水電網路費的房間,就忍不住要大哭一場。我記得上一次搬家是從宿舍搬離,花了半天將家當塞入紙箱、拿寬膠帶密封好,一通電話撥給搬家公司,過不了半個鐘頭就清空了。
宿舍於是又還原至它原初的面貌。說也奇怪,移走了這許多箱籠後房間看起來仍然沒有因此而變得更大,反倒自覺自己佔空間變大了,顧不得渾身酸痛汗臭就倒在床板上,嘴裡輕輕哼著拉丁歌手Enrique Iglesias暢銷曲<Hero>,這首歌的MV拍攝黑道小弟拐了老大哥的情婦同鉅款一齊私奔,事後被揍個半死的故事。霞光燦爛,像現在一樣,都是那種柔滑可口的果汁牛奶顏色,有什麼正暗暗浮動醞釀著,灰塵、思慮、一種逃亡的情緒。
而真能有什麼能夠讓我們以此辨別地景,順利地編排他們在生活中的親疏,進而釐定出遠近嗎?無論記憶或照片。還有什麼足以覆蓋客觀得如同觀光導覽手冊上的每一條指引?譬如夏季大雷雨的午後一個人被困在陌生的街口,徘徊在便利商店前猶豫到底該不該等雨停,對面,乾洗店老闆正指揮著妻小把曬在外頭的棉被毛毯盡速取下,這樣的畫面。
譬如另一些沒有辦法清楚述說理由,卻記得格外分明的斷片。它們是否也都隱隱包含在整座城市的記憶裡?那個下午,終究你還是冒著大雨一路淋回公車站,上車,無視於他人注目地選了一個位子坐下來。
一如所有出租廣告中會被再三強調的諸般優點,我的新居處格居方正、採光良好,附獨立小陽台及全新傢俱,以單人小雅房而言是非常理想的選擇──而且,租金並不昂貴。拉開湖綠色緞質窗簾,由於房間坐向緣故,透過窗戶遠眺出去居然是小小一片蓊鬱山林,什麼鋼筋水泥都沒有。
第一次來到這裡,當我浸潤在無數玻璃帷幕所反射的日光中按圖索驥,試圖釐清地圖與現實中的差距,尋出這虛實的缺口,忽然間我就進入了那條遍尋不著的羊腸小徑,那是一條極僻靜的小彎巷,道路兩旁各有南部鄉下常見的青瓦白牆矮房子分據,屋子極小巧,約略只比人高出些許,門前兩階小台階、褪色碧紗窗。秋風徐徐,一架衣服就晾在簷下,棗紅杏青,另邊則堆著一幅半新不舊的涼被,衣襬被角不時飄飄飛著,直撲到臉上來,沒有車聲,沒有人。
像極一則深山遇仙人下棋、漁人誤入桃花源那樣的隱喻。太早到來,可惜仍無法被完全意會的美。
陽光異常耀眼,那金黃的光一觸及柏油路面便即刻反折,投往別的地方去了,小巷又過份緊仄,幾乎是兩台摩托車無法並容的那種狹迫,從這頭向終點試著張望,遠遠看過去光線同空氣中的浮塵便猶如極淡的煙霧,輕輕籠住每一個在心中騷動的疑問,一切彷彿自有節奏,像即將要燒盡的最後一口菸那樣,恍惚而篤定。
因此我就迅速地做了決定,在女房東半夜四點瘋了似地拉同居男友的頭去撞牆之後,並且我突然發覺在這一次次的遷徙中我是如何細膩專注地引導自己,一再溫習某種被遺棄的感覺。
陽台上,那條懸掛在晴空中的粉紅色曬衣繩仍吊著好幾個渾身溼漉漉的冬天夏天,水聲淅瀝滴著,彷彿就是一場進行式的大雨,而曬衣繩仍不斷延長延長再延長…….
是這樣的,那個冬天裡許多記憶就這樣憑空消失了,從生命中徹底抹除,而你才剛剛醒來,睡眼惺忪地看一台載著你所有財產的垃圾車轉過灰濛濛的街角,頭也不回地駛離這裡。
評審評語
很成熟的一篇作品,文章的完整度高,文字的掌握度也很好,文章進行的節奏控制得宜。對於都市景色的描寫,關於光影的變化、住戶比鄰而居的情形,每一分都描寫的很生動很精采。作者表現自己蝸居此處的描寫,非常貼切。唯一的小缺憾是,題目太過普通。最後一段的人稱改變,不知道為什麼,但不影響文章整體。
P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