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優等】喪犬之家

【小說組：優等】喪犬之家

◎ 尚智小子

　　　標  題: [失狗招領]撿到一隻哈士奇
　　　發信站: 杏林綠意 (Tue Jun 12 00:48:07 2007), 轉信

　　　今天下午在足球場發現一隻公的哈士奇
　　　背是黑色的,正中央有一撮比較淡的毛
　　　沒有項圈或狗鏈
　　　很乖,感覺是有人養的
　　　很乾淨也沒有很餓的樣子
　　　右眼有點紅紅的
　　　左後腳有點跛
　　　看他一直遊蕩就先帶回來了
　　　不知道有沒有人知道他的主人是誰

　　　請洽 0912xxxxxx許同學
　　　因逢期末考,如遇關機或沒接到請留語音信箱
　　　謝謝

　　外子有個壞習慣：出門時還拎在手上的東西，他總是有辦法忘記帶回來。

　　他自己也說，以前唸書的時候就時常在買文具、買書包，因為沒事就不見這個不見那個；或是有時候，只是晚上騎車出去吃個宵夜，回來時就發現找不到自己的機車鑰匙了¬……這些情況在結婚之後有改善了一點，不過有些時候還是很誇張。

　　比方說像雨傘吧，就不知道弄丟過多少支了。那在我們家簡直就變成了一種消耗品。因為弄丟的次數實在太過頻繁，我甚至還去大賣場買了許多便宜的折傘回來囤在家裡，免得還要常常出去買。只是儘管每次我都在他出門前一再地叮嚀提醒，他還是不免會忘記。最神奇的是，他還曾經在下雨的時候滴水不沾地回到家裡，然後在我詢問之下才想到傘還放在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

　　「那你到底怎麼回來的啊？而且雨下那麼大，難道就不會讓你聯想到手上少了一把傘嗎？」那時我這麼問他。外子只用他那一貫漫不經心的口氣抓頭傻笑說：「唉呦，就忘記了嘛。」

　　真的會讓人氣死。

　　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才好。一開始只當作是他不小心罷了，後來日子久了，卻還是不見改進。於是有一次，我便在他出門前，在他的手背上用原子筆寫上「我要記得帶傘回家」，好隨時能提醒他。一開始他百般不願意，覺得丟臉，我跟他說，就是要這樣你才會記得。他見我又要生氣，也才乖乖配合。

　　不過我到底還是太小看他了。那天他回家的時候，一進門就笑嘻嘻地向我展示手上的雨傘。本來我還想稱讚他一下說對嘛這種事情，留心一下就不會忘記了，沒想到剛要說出口，就發現好像有點奇怪。

　　「你的公事包哩？」

　　「啊！」他大叫一聲，便匆匆忙忙地要跑回去拿。

    　　在那之後，有滿長的一段時間，外子他好像都沒再弄丟過東西。原因的話，我猜是因為那天後來我真的生氣了，很久都不跟他講話。他可能也才慢慢地開始，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去提醒自己。

　　對於這樣的改變，我覺得也好，想想之前好像也太過嘮叨了，其實弄丟個雨傘什麼的，大不了就再買一支就好，他弄丟了什麼就叫他自己去買，好像也不需要那麼生氣。不想後來卻又發生了另外一件事。
那是幾天前的下午，他帶阿吉出門去散步。

　　阿吉是我家的狗，在女兒出生之前就已經在我們家了，算一算也快要是條老狗。外子工作忙，平常在家的時間不多。那天剛好他放假，說是想帶牠去附近走走，我說我不想去，在家照顧女兒。於是他換上運動服，一邊哼著歌，就帶著阿吉出門了。

　　那天傍晚，我晚餐都已準備好，外子還沒回家。正覺得有點奇怪的時候，他恰好打了通電話過來。

　　電話那頭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慌張：「阿吉不見了，我在附近找找看，妳們先吃吧。」

　　忘了說，我們家的狗是不栓狗鏈的。所以平常帶牠出去散步時，也都是放著讓牠四處跑跑嗅嗅。阿吉從小就在我們家長大，是隻非常聰明的哈士奇犬。牠很會觀察人們的喜怒，並且乖巧溫馴。之前有過一次小車禍，讓牠的後腳有點不良於行，而在那之後，牠開始變得有點憂鬱，不像以前那樣活潑。不過在我們家人的關愛之下，日子久了，後來也漸漸有所好轉。

　　前幾年女兒剛出生時，原本我還擔心牠會因為失去我們的注意而難過生氣，後來發現是我多慮了。牠時常會在我抱著女兒時，走過來湊近我懷中的嬰孩，並站在那裡注視著她許久。那時我覺得牠這樣的表情像極了人類，不像其他哈士奇犬那種狼族般的凶野目光，而是那麼溫柔又好奇地看著我的孩子。

　　「阿吉，她是你妹妹喔。」我把女兒抱到牠面前，和牠這麼說。

    　　過不久後外子回來，兩手空空，說沒找到。據他的描述，阿吉「一個不注意就不見了」，像是人間蒸發了那樣，突然就在公園裡消失了身影。我問說那怎麼辦？外子說阿吉知道回家的路，叫我先哄女兒睡覺，明天早上再看看，那個時候牠說不定也自己回來了。

　　我說好吧，也只能這樣。只是雖然這樣講，心裡頭還是有些焦慮，畢竟牠也是我們家的一份子，總不好讓牠在外面挨餓。

　　想到這裡，我卻突然好奇起，在外子口中所描述，那個阿吉如魔術手法般消失的奇異時刻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牠是被人抓走了，或是自己跑掉？若是如此，那麼那個時候的牠，又正想著什麼？是想去別的地方去冒險闖蕩，還是只是在進行著一場預謀許久的逃家計劃？
　　我想起小時候，大概是受了電視或什麼的影響，時常想著要離家出走。有一次不知道犯了什麼錯挨家裡罵，回到房間便下定決心，一定要離家出走。於是把一些當時認為很重要的東西通通打包，帶上所有的錢，在隔天的一早騎上腳踏車，揀上一條路，便筆直往前一直騎去。其實那個時候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裡，就只是那樣騎著，並且認為：如此無限直行，便可離家愈來愈遠。

　　好在那時尚是居住在鄉下地方，家外的泥土路不太有大車；若是在今日居住的城，恐怕就不會有那個膽量。

　　然而在這個事件的最後，我也像所有卡通片或是勵志戲劇裡的逃家主角一樣，最後還是不爭氣地自己回到了家裡去。我記得那時令我打消離家念頭的原因，是在獨自騎了一段時間之後，突然發覺自己已到了一個罕無人煙的陌生場所了，像是電影散場時，廳內燈光緩緩亮起，一時間忽然墜回現實的那種錯置感。我發現周圍盡是我所不曾見過的景象與房子；而那條路的兩旁種有許多樹木，一直向前延伸好遠好遠。那時我便突然有了一種，好像自己已經騎了好幾公里的錯覺。於是也不知怎麼，就不想離家出走了。

　　那天晚上我輾轉許久才睡著。一直放心不下阿吉的事，擔心牠會不會迷路了，或是被其它的流浪狗欺負。不過隔天一早，院子裡還是沒見到牠的身影。外子出門上班，家中只剩我與女兒。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

　　在那樣的一個無助時刻裡，我想我開始逐漸意識到，阿吉畢竟是走失了的現實。那麼該怎麼辦？若是報警的話，我想警察們大概也不會認真受理吧。想了很久，後來決定，在附近張貼尋狗啟示。

    　　製作尋狗啟示其實沒有我預期的那麼複雜，大概就是清楚明瞭地註明出有關的資訊就好：狗的名字、犬種、性別、遺失地點，還有主人的聯絡電話等等。倒是選照片的過程花了我一點時間（我另找到了牠還是隻小狗時的照片。那時的我看起來好年輕，甚至還沒結婚。）

　　不過最後我當然還是放上了最接近牠現在樣子的照片。用電腦將版面排好，打開印表機，選好張數，按下列印。然後那些有著相同照片的尋狗啟示，便像複製人般一張張生了出來，每一張都是阿吉，一模一樣，但真正的牠卻不知道在哪裡，看著看著竟有點難過。

　　下午把孩子託給婆婆照顧，自己拿著幾張尋狗啟示，到附近去張貼。

　　能夠貼的地方好像也不是很多，況且一般商家不太願意讓人貼東西在外面，大概就只能鎖定一些便利商店、寵物店、或是街上的廣告公佈欄去詢問。所以其實到後來，那一整個下午大部分的時間裡，我幾乎都是拿著那些啟示，四處行走遊蕩。

　　在那樣的一個過程之中，我發現自己其實對於附近的許多地方都是不太熟悉的。這也難怪，自從來到這個城市，好像並沒有太多行走的經驗，多半時候是——騎車，或開車，或大眾運輸；去到了哪些個地方，然後又回來——那樣子端點與端點間的移動。多半時候趕時間，或閑事掛心頭，路上的風景便不怎麼去在意。於是那個下午的行走過程中，我便時常在誤入了我們家附近那一些我鮮少進入的巷子後，才發現到這裡原來有家拉麵店，那裡有家舊書店、早餐店……全都是那麼陌生的一些場景。

    　　後來我走到了附近的獸醫診所（之前好像曾帶阿吉來過這裡看病。）診所的玻璃牆上貼有幾張尋找遺失寵物的啟示：誰家的大麥町走失了、誰家的波斯貓不見了尋獲者重賞；玻璃牆的後面有著一格一格的空間，空間裡面有許多等待領養的小貓小狗。

　　我發現大部分的人走經這裡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停下來看看裡面那些一臉無辜的幼獸。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別人那樣子駐足觀看，我都會聯想到，在水族館或海產店裡，時常會有一些父母帶著他們的孩子站在那些水族箱前面，跟他們的孩子解釋說你看，裡面有好大的蝦子、有彩色的魚。那些小孩看著看著，有時候會開始拍打起水族箱的玻璃牆，然後被他們的父母給制止。

　　兒時有一次，父親帶我去一間大型的水族館。那時年紀幼小，所以很多事現在也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那個水族館裡光線昏暗、冷氣很強，牆上和天花板上吊掛許多巨大的魚類模型，讓我覺得很害怕。父親總是習慣兩手背在背後走路，所以我便會跟在他的後面，伸手牽著他的手指。

　　之後我們來到一個海底隧道。那裡兩邊都是透明的牆，裡面有著許多不同的魚與珊瑚。我鬆開了手跑到一旁，整個人貼在玻璃拱壁上，看對面湛藍世界裡光色粼粼。後來回過神，轉頭發現父親竟背著手往前走遠了，於是從後追了上去，抓住他的手指。沒想到那卻不是我父親，只是樣子很像。那人回過頭來，我一看不對，便放手大哭。父親這時從後面出現抱起我，笑說我怎麼牽錯了人。父親晚年記憶衰退，但在我提及這件事時，他倒還有印象。

    　　我在那家獸醫院留下了尋狗啟示。後來天色漸暗，就去接女兒，然後回家。由於下午實在是走了太多路，只想賴在沙發上不動。後來也早早睡了。

　　那天晚上我作了一個夢。

　　夢裡我與外子牽著手，在我熟悉的街道上散步。我們彼此都沒有講話，靜默地在那個灰階的長條背景裡不停行走。突然間他開口，說想去尿尿，便離開。我於是在原地等了好久，但外子沒有回來。

　　於是我往他離去的方向走去，四處尋找，卻發現這座城市裡似乎沒有人。交通號誌變換著，商店的燈亮著、冷氣轟轟兀自運轉著，但一個人影都沒看見。之後又走了很遠很遠，才看見了一個老人。

　　那是一個看起來和藹端正的老人。我看到他的時候，心情好激動，畢竟他是這個夢中空城裡，除了我與外子兩人之外，第一個遇到的人。那老人面容慈祥，對我微笑。於是我便如大水潰堤一般，一股腦地，開口和他說了所有的事。

　　所有的事，包括現實中發生的那些，從很久以前大大小小的煩惱，說到最近阿吉走失了我找不到他，愈講愈激動，幾乎要哭泣。他則是表情平和，專注地聽著我說。

　　我說了好久好久，最後問他外子去哪了，要去哪裡找他。那個老人沒有回答，我又再問了一次。突然他像是變成了一個短路的機器人玩具，表情僵硬，聲音與嘴型完全不符，發出了一些奇怪的音符話語。最後他忽然正色，喃喃說著：「……累累若喪家之狗……」

　　我一陣頭疼。

　　醒來，留了許多汗。外子在一旁酣眠熟睡。

    　　接下來的幾天還是沒有任何阿吉的消息。感覺好像是沒什麼希望了。我們家的生活也是回到原來那個樣子，平平淡淡地過了很多天。

　　這些日子裡，外子還是一樣忙碌。偶爾我也頗為忙碌：照顧女兒、家事、寫一些新的稿……許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不過有時想起阿吉走失的事情，還是會讓我陷入一種放空的狀態，總覺得那像是變成了一段靜默無聲且無限延長的壞毀音軌，有事沒事就突然在我腦中重複播放起那個只有炒豆子般沙沙聲雜音的寂寞聲線。

　　一直到今天傍晚我接到一通電話。

　　電話裡有個女生說，最近好像有在我們家附近的學校裡看過一隻哈士奇，跟尋狗啟示上的照片很像。她說因為那邊很少出現這樣的狗，所以她印象深刻。

　　這消息真是讓我又驚又喜，我連忙問他那隻狗後來去哪裡了，她說她也不知道，那個時候沒有特別去注意，我說沒關係還是很非常感謝她。掛了電話後，便趕緊趕去她說的那個地方。

　　到那裡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校園裡沒有太多人。

　　我只覺得我就快要找到阿吉了，但又不知從何找起；好像他近在眼前，我卻又構不著。我焦躁異常，四處尋看、我在大樓的牆上貼上我的尋狗啟示、我在校園到處攔人，問他們是否看過我家的狗……

　　最後我來到一個奇怪的地方，旁邊看起來像是運動場。前面有一條鋪著一些鵝卵石的路，旁邊有兩排樹木、路燈和幾張長椅。不過在那裡我卻沒看見什麼人，只有一個老人從樹下走過。

　　那個老人像是個流浪漢，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看起來精神狀態不太正常。他蓬頭垢面，身體發臭；穿著襤褸的西裝和皮鞋，提著一個骯髒袋子，一邊自言自語，獨自失魂迷走著。

　　我走上前去，指著我手中的尋狗啟示，問他有沒有看過照片上的狗。

　　那個老人沒有理睬，還是往前走去，一邊對著沒有人的地方瘋顛咒罵，語氣既生氣又傷心。我又再走上前，問他為何在會這裡，是不是走失了。

　　他只是看著我，目光渙散，沒有答話。

　　夾道的樹林將我們的背景拖曳得像遠方路燈下的人影那般，瘦瘦長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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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審評語

可讀性高的作品，閱讀起來不顯刻意，很像是一件真實發生的事。故事中人與狗的互動良好，情感自然流露，情節的安排也很恰當。將近結尾的夢境與最後在校園中尋找狗的橋段，讓人不知所以然，這樣的對照與狗的下落似乎不太相關，也有可能是作者想給讀者更多的想像。題目雖為喪犬，實際作者想表達的是，失去一段情感。結尾停留在婦人與流浪漢相遇之後，嘎然而止的感覺是否類似突然失去那段情感一樣，都讓人有股淡淡的失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