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首獎】小戰爭

【小說組：首獎】小戰爭　　／郭懿萱

I.

戰爭前的寧靜

　　風扇轉呀轉，嗡嗡嗡──嗡嗡嗡──的，把涼爽的風吹送過來，穿過隨之揚起的蚊帳，吹到了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涼被。床上還躺著小女孩的媽媽，一樣蓋著涼被，但不同的是，媽媽早就已經睡著了。

　　可是小女孩睡不著。她睜開眼睛，看著淺綠色的蚊帳飄啊飄，往床上凸了一塊。電風扇的方向逐漸轉而吹向腳下，那塊突起也跟著移動，經過小女孩的肚子、大腿、小腿，超過了小女孩的腳底，到達床緣，停住不動。

　　一秒。兩秒。三秒。開始往上。腳底、小腿、大腿、肚子、手臂、肩膀、脖子、頭，小女孩的頭髮被吹到臉上，癢癢的。她伸出手撥了撥。

　　突起移動到最上方，底下被床頭櫃擋住所以只剩一半，看起來像被綁住的大窗帘一樣。停住，一秒，兩秒，三秒。再度往下，經過小女孩的頭，她的頭髮又被吹亂了。小女孩有點生氣，決定轉身側睡，面向電風扇。她用力把頭髮拉直，塞到耳朵後面。這樣就不會掉到臉上了吧！小女孩心想。

　　好啦，這下問題解決了。小女孩閉上眼睛。

　　但她還是睡不著。

唯一的士兵：小女孩

　　小女孩的床上擺了很多布偶。

　　手上抱著她現在最喜歡的小嗶，一隻從遊樂園帶回來的藍色海豚。旁邊還有小白（一隻全白的兔子）和小咪（從瑞士搭飛機來的土撥鼠）。床頭櫃上排排站著一隻小獅子、一紅一藍兩隻大蝸牛、一隻按了會發出聲音的肥胖小鳥、一隻咖啡色的小狗、好幾隻長得很像的熊熊。大家不知道禮物該送什麼的時候都喜歡選熊熊，大家收到熊熊不想要都會送給小女孩，所以小女孩有很多隻。

　　動物們感情很好，絕對不會打架。

　　但牠們只能排排站、替她加油打氣，卻不能幫小女孩打仗。

戰況報導

　　小女孩不是因為頭髮一直掉到臉上癢癢的所以才睡不著。

　　不只是因為這樣。小女孩覺得癢的，不是只有臉而已。

　　事實上，她全身都在癢。尤其是有關節的地方，像脖子、肩膀、手肘內側、膝蓋後方、等等。

　　好像一群蟲子在皮膚底下、在血管裡爬來爬去，到處啃咬，想要找個地方鑽出來一樣。隨著心跳聲撲通、撲通，這感覺越來越清晰，撲通、撲通，越來越強烈。

　　小女孩漸漸無法忍耐。

　　血管裡的蟲子們正擴大騷動。牠們想要出來，牠們在呼喚著小女孩。

　　終於，小女孩再也無法忍受。

　　她伸出右手，放在左手手肘的內側。手指稍微伸直，指甲碰觸到皮膚。然後彎曲手指。

　　『沙──。』

　　搔抓。

　　還不夠！血管內的蟲子們大聲要求。再一次！

　　於是小女孩伸直手指，再度彎曲。

　　『沙──。』

　　還是不夠！

　　『沙──。』

　　繼續！再來！

　　『沙沙──』

　　不夠不夠不夠不夠不夠不夠不夠不夠……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名詞解釋

　　英勇的士兵：小女孩

　　守護的城堡：皮膚

　　邪惡的敵人：血管裡的蟲子、小女孩的雙手

續‧戰況報導

　　突然之間，癢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疼痛。

　　小女孩的指甲終於成功刮掉一層皮，抓破底下細小的血管。

　　先是小到幾乎看不見的紅色斑點，接著一滴鮮紅色的血液冒出，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逐漸變成直徑超過半公分的半圓球。

　　幻想中的蟲子順著這滴血液湧出，開心地到達外面的世界。

　　城牆被攻破了。此處失守。

　　小女孩轉而伸直右手，將左手放在右手肘內側，準備安撫其他地方喧鬧不休的蟲子們。

　　準備動作完成。一，二……

　　『沙──。』

　　然後是脖子。

　　『沙──。』

　　肩膀。

　　『沙沙──』

　　膝蓋後方。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不要抓。」

　　小女孩停住不動。

　　「會癢的話去擦藥。」

　　媽媽被一連串的沙沙聲吵醒了。

 

II.

從前從前有個小女孩

　　之前，下午的時候，小女孩去看了醫生。媽媽帶她去的。

　　小女孩已經看過很多次醫生了，所以她不害怕，她知道只要張開嘴巴用冰棒棍壓壓舌頭、讓聽診器在背上碰一碰、再給醫生叔叔看一下手上的傷口就可以了。小女孩很勇敢的。

　　而且醫生叔叔人很好，每次看完病都會從抽屜裡拿出幾張貼紙，讓小女孩選一張帶回家。今天的貼紙是恐龍。現在明明就比較流行哆啦Ａ夢或Hello Kitty，小女孩在心裡偷偷想著，而且她沒有很喜歡恐龍。但她還是乖乖地挑了一張。

　　小女孩想了一下，最後選了雷龍的貼紙。暴龍太兇了，她不喜歡。

　　然後媽媽帶她去附近吃東西。她們去附近新開的店吃甜甜圈，小女孩點了她最喜歡的巧克力口味，上面又另外淋了巧克力醬，還有各種顏色的巧克力粉，像彩虹一樣。

　　媽媽的草莓口味甜甜圈也給她吃了一半。

　　小女孩笑得很開心。

　　其實小女孩很喜歡去看醫生。

　　可是，小女孩喜歡看醫生，並不代表她的病就會好。

　　就算她努力當個乖小孩，在吃完飯後及晚上睡覺前盡量記得吃藥，即使吃藥容易讓她想睡覺；洗完澡之後她也會把藥膏塗在傷口上，雖然她常常邊擦邊抓，藥擦完差不多也把全身上下都抓了一遍。

　　小女孩很聽話。

　　但她還是到處在癢，就像現在這樣。

　　「會癢的話去擦藥。」媽媽這麼說。

　　可是擦完藥還是會癢啊──小女孩沒有這麼說。因為她是個乖小孩。

 

III.

戰術與策略

　　小女孩把雙手壓在屁股底下，不讓它們亂動。

　　其實她自己也不喜歡這樣，每次都抓到破皮流血啊。很痛的。

　　尤其是洗澡的時候。

　　小女孩每次洗澡都要洗好久好久，因為她要花很多時間下定決心、鼓起勇氣、說服自己，才敢把蓮蓬頭流出來的水淋到自己身上。一次一點點，然後她會馬上把蓮蓬頭移開。

　　她在等自己習慣。習慣刺痛的感覺。

　　小女孩緊咬牙關不放。

敵襲警報

　　小女孩認得鐵銹的味道。有一次媽媽用鋼絲絨菜瓜布刷鍋子的時候，小女孩剛好進廚房拿牛奶喝。

　　她以為聞到了血的味道。相當濃稠的血。

　　小女孩感到一陣噁心。

　　在這之後，每當衣服或浴巾沾上血跡，小女孩就會想：

　　糟了。

　　又是鐵銹的味道。

續‧戰術與策略

　　平常，為了避免自己抓破皮、她會採用許多方法。例如，抓沒有舊傷的地方，可以避免把結好的痂摳掉。或者改用拍打的方式，不停拍打覺得癢的地方，直到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被麻痺為止。又或者她會改用捏的，用指甲尖端用力捏住附近的皮膚，只要覺得痛就會忘記癢了。如果手夠冰的話，也可以直接拿手壓在上面。

　　就算真的要抓，她也會非常小心，每次只讓自己抓五下。一、二、三、四、五，然後停。如果真的還是很難過，那就再五下，一、二、三、四、五。

　　是真的。她平常都會盡可能地注意。

　　但是。

　　睡覺時間到了。小女孩覺得睏了。她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她沒辦法像平常一樣注意，抓了一二三四五下之後就要停，這兩隻手真的非常貪心，每次都一直抓一直抓一直抓，抓到指甲裡塞滿黑色的皮屑還是一直抓一直抓一直抓，非得要小女孩清醒用力把手拿開才肯罷休。

　　其實小女孩有點累。

 

IV.

平時的城堡

　　最近，學校差不多要換季了。

　　小女孩不喜歡換季，因為要穿短袖襯衫和裙子。

　　原本可以用長袖長褲偷偷遮住的傷口，全部都會露出來。紅紅黑黑的，全是她戰敗的痕跡。

　　醜死人了，小女孩在心裡偷偷罵著。

　　說起來，小女孩也不喜歡夏天。

　　夏天很熱。很熱所以會流汗。流汗就容易會癢。然後小女孩的手就不自覺地動了起來。

　　如果原本就有傷口的話，汗水滑過就會一陣刺痛。

　　有時候衣服上也會出現血跡，一點一點的。所以小女孩很少穿白色的衣服，會被弄髒。

　　不過，小女孩最討厭的，還是冬天。

　　冬天是城牆最脆弱的時候。不光是關節的地方，全身上下，包括脖子、臉頰、嘴唇，都有可能被敵人攻破。

　　坐在椅子上、要站起來的時候，小女孩會記得先拉一拉褲管，因為膝蓋後側傷口結的痂常常會黏住褲子，要是突然站起來、讓痂被一把扯掉的話，會很痛的。

　　要看左邊的東西，小女孩會把整個身子轉向左側，因為脖子上都是傷口，僵住了，動起來不太方便。

　　同學常常以為小女孩在生氣，其實並不是這麼一回事。小女孩只是不想笑而已，因為一笑臉就會痛。

　　小女孩睡覺前都會把床單和枕頭拍乾淨。她怕螞蟻會爬上床來吃這些屑屑，順便把自己一起搬走。

 

V.

胡思亂想‧一

　　有時候小女孩會想把自己的手綁起來。

　　用毛巾，用繩子，用橡皮筋，或者用電視上警察拿來捉壞人的手銬。總而言之要想辦法把手綁起來。嗯……就綁在床頭好了。

　　不讓敵人隨便亂動。這樣它們就不能亂抓，小女孩應該就能好好睡覺了。

　　可是小女孩沒有真的這麼做。

　　因為她覺得，真的一直沒辦法抓癢的話，一定會非常非常難過。

　　蟲子爬滿全身的感覺，比破皮流血還要難過。

　　她看到電視上那些太空人，穿著厚重的太空衣，連續好幾個小時不能碰到自己的身體，讓她覺得太空人真的很偉大。

　　要是臉上突然癢癢的，卻因為戴了那麼大一個頭罩而不能抓的話，那該怎麼辦？

　　自己長大以後絕對不可能當太空人，小女孩心想。

胡思亂想‧二

　　有時候小女孩會想，那乾脆做個特製的手套，讓手握拳然後包住，這樣手指頭就不能動，也就不能亂抓啦！

　　但小女孩也沒有這麼做。

　　因為她知道，就算隔著一層衣服、就算不用指甲只用布料摩擦，還是會破皮流血的。

　　所以就算真的做了手套也沒有用吧。小女孩已經可以想像，隔天早上醒來，一定會發現手套上滿是血跡。

胡思亂想‧三

　　有時候小女孩會想，把皮剝掉的話，是不是就不會癢了呢？

　　如果蘋果爛掉一小角，只要把那塊爛掉的地方切掉就可以吃了，媽媽是這麼說的。那皮膚在癢的話，把皮膚剝掉……？

　　可是小女孩不敢。一想到要拿美工刀割下去，小女孩就覺得害怕。平常被紙割到就已經很痛了，美工刀想必會更可怕吧。

　　所以還是不要好了。小女孩默默吞了口口水。

胡思亂想‧四

　　有時候，小女孩會想，乾脆把這個身體換掉算了。

　　聽說小千的身體不是原來的身體呢！

　　小千是小女孩班上的同學，皮膚有點黑，全身瘦巴巴的，而且長得特別矮。有時候小女孩會幫她拿書包，因為那個書包背在小千身上看起來特別大，好像會把她壓扁的樣子。

　　聽說小千出生的時候，身體的形狀非常奇怪，但頭是正常的，所以小千的爸爸媽媽帶她到國外動手術，把她的頭接上新的身體。所以她現在才會這樣長不高，好像是後遺症吧。有一天放學的路隊上，幾個同學看小千不在，偷偷跟大家說的。

　　小女孩非常驚訝。她不記得有在小千的脖子上看到什麼奇怪的痕跡，就連皮膚的顏色也一模一樣。

 

VI.

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叮鈴鈴鈴──叮鈴鈴鈴──叮鈴鈴鈴──』

　　早上六點，小女孩的媽媽睜開眼睛。她伸出手，往床頭櫃上摸索。

　　『叮鈴鈴鈴──叮鈴鈴鈴──』

　　獅子，不是。蝸牛，也不是。怎麼又是蝸牛。小鳥。小狗。熊。熊。還是熊。

　　媽媽終於找到Hello Kitty形狀的鬧鐘，朝那隻沒有嘴巴不能抗議的貓用力一拍，正好按掉頭上的開關。

　　『喀嚓。』

　　貓走了！貓走了！窗外的麻雀興奮地狂吼著，在枝枒間蹦來跳去。媽媽不去理會那些瘋狂的麻雀，坐起身，腦中想的盡是今天早餐的內容。
牛奶加玉米片？牛奶昨天喝完了，得出門去買才行。吐司夾蛋？家裡也沒有吐司，還是得出去買。煮稀飯好了，家裡還有麵筋和醬瓜……

　　小女孩睡得很熟，肩膀隨著呼吸緩緩起伏。

　　抱著她心愛的小嗶，小女孩的指甲縫全是巧克力色。衣服和褲子上滿是她戰敗的痕跡，幾個小時後會讓媽媽站在洗衣機前嘆氣。

　　但媽媽不會知道，現在的小女孩正作著一個美夢。

　　一個她和動物朋友們共同守護巧克力城堡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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